在今天下午美好的春光里，我重遇了《春光乍泄》。這次重遇讓我淚流滿面，讓我知道我年輕的時候錯過了他最好的時候、錯過了在大銀幕上看像《春光乍泄》這樣電影的黃金時期，也錯過了生命中許許多多美麗的人和事。年少的時候總是不懂珍惜，當時間已成灰燼，才明白，我們一生中真正值得過的，也就那幾天、幾個片斷。
春光
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完整看了第二次《春光乍泄》。午后的時光就像電影的名字一樣，春光明媚，草長鶯飛，空氣里都透著花的香味?？粗巴獾臒o限風景，覺得這樣美好恬靜的一個下午應當看一部更值得的電影。影片雖不是巨制，卻是個意義無法窮盡的電影，每次看都有新發(fā)現(xiàn)和收獲。所以，我選擇了在家看粵語版《春光乍泄》。
雖然整部電影的情節(jié)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尤其是何寶榮的每一個鏡頭已經(jīng)在這一個月的反復溫習中清晰刻在腦中，但之前切割性地觀看還是影響了對影片的整體理解或感覺。這一次，我跳開對何寶榮的偏愛，以黎耀輝或王家衛(wèi)的視角完整看完這部電影。
客觀地說，盡管電影和導演對何寶榮、張國榮不公平，但這無疑是王家衛(wèi)最出色的電影。
孤獨
整部電影從情節(jié)上看以黎耀輝的故事為主線講了三個人的故事：黎耀輝、何寶榮、小張。黎耀輝與何寶榮怎樣纏綿、斗氣、吵架，最終分開，小張怎樣以自己的青春、執(zhí)著以及回歸使黎耀輝找到了飄泊的心靈應當停留的地方。而影片之所以備受贊譽，更在于王家衛(wèi)借著黎耀輝和小張的經(jīng)歷與心情描寫了97香港回歸前的心態(tài)：即使逃避到離香港最遠的南美、逃避到世界的盡頭，最終也要面對時間跨入1997這一現(xiàn)實。
這些所有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在講一個故事：一個孤獨的人在尋找一個可以回家的地方、一個溫暖的懷抱。
對黎耀輝來說，何寶榮受傷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因為他哪也去不了，因為他受了傷形成了對他百分之百的依賴。想著家里有一個自己愛的人在等著自己，臉上不用笑出來心里也是開心的，小張從他的聲音就能辨別出來。有何寶榮在，那個小屋就是一個溫暖的家。
對何寶榮來說，黎耀輝是他撒嬌任性的對象，是他感情上欲予欲求的提款機。他總以為，無論自己以多么離譜的方式折騰對方，只要說那句“不如我地重頭來過”，黎耀輝的防線就會全線崩潰，回到自己身邊。
對小張來說，仿佛只有不斷地丈量未知的土地、走到世界的盡頭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但當他從地球最遠端回到家里吃下家里的湯圓餛飩時，才明白，他之所以能有膽量走那么遠，是因為始終有一個地方可以回去。
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黎耀輝是孤獨的。他受不了何寶榮的任性離開了他，盡管他最終到達了瀑布，但他明白，瀑布之下應該站著兩個人。這盞瀑布燈是電影里最精彩的道具。旋轉的伊瓜蘇大瀑布下面站著兩個人的身影。本來，生命中這樣極致的美麗和激情應該和自己的愛人同享，而不是一個人孤獨地品嘗。
何寶榮更是孤獨的。他肆意揮霍著黎耀輝對他的愛，最終黎耀輝離他而去，他失去了一直承受自己無理任性的黎耀輝，也就失去了感情的底線。何寶榮離開黎耀輝，黎耀輝雖然痛苦，但最終卻能在小張身上找到新生。而黎耀輝的離去，徹底掏空了何寶榮。何寶榮倒在沙發(fā)上哭到全身抽泣是張國榮在影片中的最后一個鏡頭，也讓我的心被掏空。
與兩個主人公類似，香港也是孤獨的。以人的孤獨情感來比喻香港回歸前的心態(tài)是一種非常形象的通感比喻。97之前的香港處境仿佛后娘將養(yǎng)了多年的孩子還給親娘，這個孩子無論如何是孤獨的：后娘不再給奶吃了，但近百年的影響已經(jīng)滲透到香港人的血液，雖不屬同一宗族，但在文化與認同方面卻更趨一致；親娘雖然與自己血脈相連，且承諾了種種好處，但畢竟分開太久了，雙方都顯得陌生，都需要時間去適應。從某種意義上說，香港是沒有歸宿感的。她往哪里靠都靠不上，兩個娘都不親。
而王家衛(wèi)之所以選擇到南美去思考如何面對97香港回歸的問題，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因為從地球上看離香港最遠的地方就是南美，他想知道自己在離香港最遠的地方來看香港，會是怎樣的角度和心情?！洞汗庹埂防镆惨虼硕嗔艘欢伟严愀鄣漠嬅娴惯^來拍的鏡頭，王家衛(wèi)借著黎耀輝的嘴說出了遠在地球另一個角落看香港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布宜諾斯艾利斯與香港分屬地球兩端，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看香港整個是調(diào)轉的，97回歸后香港的一切會都被顛覆和調(diào)轉嗎？這種恐懼心態(tài)是當時每一個香港人回歸前心態(tài)的真實、普遍寫照。
選擇去南美思考香港回歸問題，恰好還回應了整部影片關于孤獨的主題——在五大洲里找，沒有比南美更適合解讀孤獨主題的大陸了。我這一成見也許是由于《百年孤獨》的巨大影響所致。南美是最熱情奔放、最浪漫同時也是命運最多舛、最具有革命斗爭氣質(zhì)的大陸。南美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在我的腦海里，南美是孤獨、自由與奔放的代名詞。無論是探戈、森巴還是足球，都是野性與激情表達的極致形式。阿根廷更是南美最讓人瑕想連篇的國家，僅僅是潘帕斯草原幾個字就足以讓人熱血沸騰了。王家衛(wèi)在《春光乍泄》中顯然采用了大量南美元素，或者說阿根廷元素：柔媚入骨的探戈舞、激情的博卡主場與街頭足球。
悲劇
在這次完整看《春光乍泄》之前，我非常不滿意影片的結尾：黎耀輝、小張與王家衛(wèi)，甚至香港都找到了心靈歸宿，或者說面對問題的心態(tài)，而獨獨何寶榮被爛在千里之外的地球另一端了。我因為這樣的結尾而無法原諒王家衛(wèi)對待何寶榮與張國榮的不公平。但當再一次完整地仔細把整部電影看完，從電影的成功角度，我確實無法過多苛責王家衛(wèi)對何寶榮角色的處理（對張國榮的處理仍然是不公平的）：如果沒有何寶榮被爛在異鄉(xiāng)的悲劇性結局，所有的人都找到了心靈歸宿，所有的人都有恰當?shù)男膽B(tài)去面對孤獨，那影片拿什么去震撼人心呢？
就像《霸王別姬》里虞姬必須死、程蝶衣必須死一樣，陳凱歌對李碧華原著的結尾改動無疑是《霸王別姬》具有穿透時空的感染力的重要原因：只有悲劇才能深入人心、真正打動人，這也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想靠純粹的喜劇來打動人的幾乎沒有。
為了增強藝術感染力，王家衛(wèi)對電影的處理也不能變成大團圓結局，或者說各自找到心靈歸宿的結局，必須有人為電影的藝術感染力作出犧牲，而最合適的角色無疑是何寶榮——他最柔弱、最惹人憐愛，他顫抖的哭泣能讓觀眾的心與他一起顫抖；而黎耀輝是不能以悲劇心態(tài)收場的，因為他身上還肩負著表達香港如何面對回歸的心態(tài)問題，王家衛(wèi)要給出一個不能說是積極但至少不是完全負面的答案。
當然，這樣的結局安排也許還有演員本身演繹的原因，如的灰所言，王家衛(wèi)同時拍了梁朝偉與張國榮的哭泣鏡頭，但在最終剪片的時候，正面的哭泣鏡頭只給了張國榮，梁朝偉的哭泣只剩下小張帶到南美大陸盡頭錄音帶里那兩聲哭泣的聲音了，并沒有給梁朝偉任何一個哭泣的鏡頭，從這一點來看，在演技上梁朝偉已經(jīng)輸了。
時間
影片另一個貫穿始終的主線，或者說王家衛(wèi)所有的電影具有的共性主線就是時間。
影片中鏡頭不只一次拍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市中心快速奔馳的車流，其中最顯眼的是不停向前的時鐘。王家衛(wèi)所有的電影都會不停地給鐘表以特寫鏡頭，即使《東邪西毒》無法以時鐘表達也換成谷雨驚蟄一類的節(jié)氣代替，以告訴我們時間正一分一秒地流逝。
時間流逝對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時間對我們來說，是見證我們生命和青春存在的證明，正如《阿飛正傳》里旭仔讓蘇麗珍和他一起看著表數(shù)過的一分鐘一樣，那一分鐘見證了他們是那一分鐘的朋友。時間同時又會無情地將我們緊緊抓在手中的寶貴的東西奪走，一如青春、一如愛情、一如生命?！洞汗庹埂分械暮螌殬s，在揮霍完黎耀輝的寵愛與甜蜜時光之后，面對他的是心靈與生命被徹底掏空的孤獨、寂寞；《東邪西毒》里的歐陽鋒，年少時遠離心愛的人去闖蕩江湖，等時光將思念變成皺紋與白發(fā)，回到白陀山才發(fā)現(xiàn)自己愛的人已經(jīng)嫁給了自己的哥哥……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我們自己。他們每一個人，包括王家衛(wèi)，包括我們自己，都被同樣的問題困擾：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應當怎樣渡過？以怎樣的姿態(tài)去生活，才能平靜面對不停流逝的時間？
今天下午到晚上，我一直不停地回想生命中已經(jīng)流逝的那些分秒，以及那些分秒里錯過的人、感情與感動。這些所有的回想都為了還原一個真實的自己，想看一看時光另一頭那個最初的小女孩是什么模樣。她也曾像何寶榮那樣，揮霍過自己的青春與感情；也曾像歐陽鋒那樣，等時光逝去才明白最珍貴的已經(jīng)永遠失去。
我明白我為什么喜歡《春光乍泄》、喜歡王家衛(wèi)的電影了，因為里面關于時間流逝帶來的痛苦全是我們真實的青春與心情。美好的年華應當配美好的人和事。這是《春光乍泄》和王家衛(wèi)帶給我最大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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