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清兵衛(wèi)影評
這是一部看似簡單的片子。不過，我已經(jīng)學乖了，凡是遇到deceptively simple的作品必嚴肅對待之。
故事講述1868年，幕府時代的末期，在鄉(xiāng)下村子里，一個落魄喪妻的武士（真田廣之）跟兩個女兒和一個老母相依為命，因為下班（黃昏時）就趕回家，不跟同事喝酒，而被稱為黃昏清兵衛(wèi)。這時他的好友的妹妹，也是他青梅竹馬的女友（宮澤理惠），跟暴虐的丈夫離婚，闖進了他的生活。他們舊情復燃，他拿一根木棍打炮了持劍挑釁的前夫。但是他因為家窮而自慚形穢拒絕了她的愛意。這時候，因為幕府派系斗爭，老板忽然命令他去跟本地名劍手決斗，此去兇多吉少。赴死之前，他向她表明愛慕，而她卻說已經(jīng)接受了別人的提親...
第一遍看《黃昏清兵衛(wèi)》是受人推薦，也不知道背景，也不知道是哪年拍的。古樸的風格，平實的敘述，詳盡的歷史細節(jié)，自然主義的畫面，沒有特別明顯的時代痕跡。要說是六七十年代拍的也不是沒可能?？粗粗?，慢慢疑心就起來了，在細微處感覺到一股反叛的暗流--從支持女孩子念孔子，到主動追求幸福的女主角，以及對武士生活很不浪漫的描述。不過要到最后的決斗戲時，當窮途末路的名劍客（田中泯）跟清兵衛(wèi)說，我不剖腹自殺，我不過是在地主手下混口飯吃，為什么要逼我自殺？我終于可以肯定，這是一部顛覆作品。
不是我要言必稱unforgiven，但我能肯定編導山田洋次受到了unforgiven顛覆武俠類型片的影響。這部2002年的作品跟歐美開始流行的寫實主義古裝片有明顯的呼應。古代的人物和故事和環(huán)境不再是寄托浪漫主義情懷的載體，古代生活的艱苦，環(huán)境的惡劣，人的掙扎生存，用冷峻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出來，用現(xiàn)代的批判眼光看過去。很多地方的相似不可忽略，例如unforgiven里赤裸裸的形容女性地位低下，火槍準頭奇差；在黃昏清兵衛(wèi)中，山田描述給觀眾古代武士也有工作，并不是成天以打打殺殺過日子，以及人民生活困苦，遇到荒年會餓死人。
山田洋次一輩子拍了很多現(xiàn)代影片，他的專長是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述下層小人物的卑微人生。即使放到古代，態(tài)度還是一樣的。細節(jié)真實可信，把觀眾直接帶進特定的時代，特定的環(huán)境。例如，一開頭清兵衛(wèi)跟女兒圍坐在火坑邊砍小木頭棍不知干什么，到后來才解釋是編蛐蛐籠子賣錢。例如從大阪歸來的朋友描述滿街游蕩的無主武士成天鬧事的景象，以及剛開始學用火槍的武士們。例如結(jié)尾決斗前，家門口吆喝賣竹籃的小販。所有逼真的細節(jié)都集中起來營造一個極其真實的氣氛，讓觀眾身不由己地走進清兵衛(wèi)的世界。沒有一筆廢話，但是沒有一句把編導意圖嚷嚷出來的，簡直是show,don't tell的教科書。
只有一個對故事有信心，對自己的敘述能力有信心的編導，才能這樣沉得住氣。沉得住氣的導演配樂非常吝嗇，非到關(guān)鍵時刻不用音樂，即使用到音樂也極有節(jié)制，點到為止，根本不需要歇斯底里地哇哇大喊大哭。沉得住氣的導演不需要動不動就打特寫，也不需要演員做夸張的表情，更不需要刻意操縱觀眾的理解，有些細節(jié)，看見的會心一笑，沒看見的也仍然被吸引。有信心的導演甚至不需要營造奇突的懸念和典型的戲劇沖突，也不需要明顯刻意地煽情，因為他知道細膩真實的描述本身就能感染觀眾，樸素平凡的感情本身就能打動人心。有些感情和主題是永恒的，永遠不會過時，永遠能引起共鳴。因為他對故事本身的力量有信心。
這個故事看似直白，但頗難講好，頗難抓人的，因為它里面沒有一個貫穿收尾的，有面目的反面人物，也沒有一個貫穿收尾的戲劇沖突，全靠人物描繪和生活細節(jié)抓住觀眾的注意力。這很不容易。一般故事里，當主要人物都是好人，責任在于萬惡的社會，這故事很容易就失去力量。但這里卻沒有，在看似緩慢白描的敘述中，觀眾的注意力被緊緊抓住，欲罷不能。為什么？除了迷人的細節(jié)以外，主要人物的魅力也很關(guān)鍵。
其實真田和宮澤兩個人物都是有點理想化的好人，宮澤演的女主角尤其帶了一些現(xiàn)代感--她的容貌本來就有點現(xiàn)代的感覺，放在敢愛敢恨的女主角身上很合拍。但是他們并不讓人反感或者難以置信。我想，關(guān)鍵在于劇本堅持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的細節(jié)，表演也杜絕一切舞臺劇的味道，在柴米油鹽中，襪子上的破洞，曬棉被洗衣服，喝粥吃咸菜中，人物就鮮活起來了。
看到結(jié)尾，我忽然明白了“黃昏”的象征意義。這個故事看似關(guān)于小人物的愛恨生死，其實還有一層很宏大的意義。這個黃昏指的是幕府時代的黃昏，明治維新即將來臨，日本的社會秩序即將被顛覆，一切都在變更與動蕩的邊緣。這個故事講的就是，在新時代尚未破曉的那一刻，在時間與空間的夾縫中，不能主宰自己命運的底層普通人。
不僅如此，而且此片還有對于現(xiàn)代日本社會的影射和暗喻。這個我就不多說了，請自己慢慢發(fā)掘吧。
最后說說兩場打戲。第一場是在室外河邊，真田占絕對優(yōu)勢，木棍破利劍，一擊而中，快得不得了，我反復倒回去看了幾遍才看清最后一招。第二場在室內(nèi)，兩人勢均力敵，在昏暗狹小的環(huán)境里騰挪不變，險象環(huán)生，看得人心驚肉跳。兩場都非常精彩，而且顛覆了劍俠片傳統(tǒng)的武打設計傳統(tǒng)--程式化的(stylized)砍殺。傳統(tǒng)打戲多是一人砍瓜切菜一般打敗一群對手，要么就是決斗中一步殺人，有點象美國西部片的牛仔槍戰(zhàn)決斗。這里的兩場卻都是一對一的打斗，正是我喜歡看的類型。
在dvd里收錄的訪問中，山田洋次說他不喜歡浪漫化的打斗戲，他想拍真實的場景。殺人是困難的，混亂的，哪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事情？人會被砍傷，會流血，誰流血多誰就先死。這是一個雜亂的messy過程。他也的確做到了既真實，又精彩的武打設計。讓我想起unforgiven里面的經(jīng)典獨白：a hell of a thing--killing someone.you take away all he's got,and all that he's ever gonna have.
這是一部非常平實的影片，寫實主義的作品，從小人物身上映射大時代的變革，很喜歡。印象最深刻的兩場戲，一個是清兵衛(wèi)和從京都回來的好友站在墻下聊天，他那雙臟的黑底的襪子；還有一個情形，就是他決斗之前向心上人表白，可是沒想到她已經(jīng)答應了別家的求婚，那表情太讓人糾結(jié)了，懷著那樣的心情去決斗，真是寫實主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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